打開1996年的列車時刻表,在特直快列車名單的第一頁第一行,就是303次列車。在當時,它上午九點半從北京站發出,第二天晚上六點到達終點站滿洲里站,縱貫京哈,濱州線,全程2230公里,耗時33小時。在多次鐵路大提速后,現在,它的名字叫K1303次。作為海拉爾,滿洲里兩地唯一的圖定進京列車,它一直都是我們這里規格最高的跨局列車。
四十年前,爺爺趁著改革春風吹到我們這東北邊城海拉爾時,出門經商打拼。從海拉爾到溫州,只能坐303到北京,再轉車到溫州。他一個人從家出去時背著兩個空包袱皮,回來時就是一包袱皮的鈔票和一包袱皮的好吃的。溫州的烤魚片,巧克力,可給我爸解了饞了。那幾年爺爺坐著303,來回來回一趟一趟,背著空包出去,又背著滿包回來。一包包的背出了我父親上學的錢,也讓我們家第一次睜開眼看興安嶺東面,乃至北京,溫州,這種遙遠的地方。一塊塊小小的紙板,303次列車的車票,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一陣春風,吹開了北國的寒霜,帶我們走進了改革開放的新世界。
1997年,我的父母一起考上了大學。當時,他就是坐著這趟303次去的。當時303在我們那是最快的出門方式了,送客最高禮節就是送他坐303回去。不僅如此,我父親和我母親還是坐的同一趟車走的。父親在沈陽,母親在長春。一趟303次,將大學與家聯結在了一起。后來303次在調圖中,車次改為了1303次,但是還是熟悉的停站,熟悉的時間。每當我父親周末晚上八點多上完課,就拿著學生證去當時的沈陽北站,搶一張1303的無座票,站兩個小時,就到長春了。記得母親跟我講過,有一年冬天,我父親錢夾丟了,等他到了長春,身上就剩一張車票,還有懷里的熏雞架子,甚至兩個小時還是熱乎的。他們就這樣從長春站南走呀走,走回前衛南。那時我父親刷學生證買票比刷學生證考試都多。就算到現在,他留下的1303沈陽到長春的車票,比我坐過的所有火車都多。再后來她們大學畢業一起回家,也是坐著1303回了海拉爾。一張車票,連接著的,是父母的愛情。
爺爺勞累一生,在我父親大學畢業后不久就得了重病。當時我父母都在北京工作,母親懷著我,不方便擠火車,父親先獨自一人回了家,帶著母親的B超單,也就是我最早的照片,又一次的買了1303的車票。一天零七小時,對于他來說,感覺還是太慢了。在時間的滾滾車輪下,一個人的一生,顯得多么渺茫而短暫,而為了那短暫,坐上的列車,在他心中,更是度日如年。我不知道他這時的心境,我只能看到一張被揉皺了,浸濕了的1303車票。爺爺看了單子,很高興。那之后沒多久,他就走了。最遺憾的是,他是三月走的,而我是九月才出生的。那一張模糊的紙,竟成了他見到我的最后一面。短短的,一張皺皺的,1303次列車的車票,連接著我,和我素未謀面的爺爺的記憶。
多年后,車輪滾滾,1303變成了K1303,白紅條涂裝變成了綠黃條涂裝。我從小就喜歡在鐵路旁看一列列火車奔馳而過,而每天我吃完晚飯,都要跑到家附近的鐵路旁,等待晚上七點,那一趟K1303次準時呼嘯而過。不論嚴冬,不論酷暑,它如同一個守信的老朋友,總是等待著我。有一次雪很大,大到自行車都看不清五米外的東西,鐵道旁兩邊黑漆漆,靜悄悄的,我深一腳淺一腳踩著將近幾十厘米厚的積雪走到了鐵路旁,等待著,等待著。突然,從遠處的彎道上,閃出了一個大大的亮點,隨后就能聽見內燃機的轟鳴,鐵道的顫動,看到東風11那標志性的藍車頂,以及三盞明亮的大燈。我的老朋友K1303次,從北京而來,跨越茫茫的林海草原,翻過連綿的群山,又一次來到了這被嚴寒封鎖的雪國。在醒目的橄欖綠色車廂旁閃動的,是它永恒不變的名字:北京滿洲里K1303,快速。
高考結束了,我也考了一個還可以的分數,考出了家鄉,考到了長春,同樣的,我也訂了K1303的火車票。我家長很意外,為什么我要訂一趟時間點一般,還不是最快的車。我說,我也想體驗一下你們當年坐的車。
于是我又一次坐上了這趟K1303,等待著它將我帶到遠方。
現在,對于我來說,這張車票,連接著的,是我的家鄉,與遠方。
(作者:韓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