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從始發站出來,張瑩的心情如同天氣一樣的沉悶,幾天來,一直雷雨交加下個不停。雖在白色汗衫外套上了藍色的路服,但仍能從身體里覺出一種涼意。
外面大雨一陣緊似一陣,雨點的打擊聲噼啪作響。進入到了午夜時分,硬座車里的旅客大多已經休息,一直在緊張忙碌的車長張瑩與乘警周強終于有時間站在餐車與硬席車的連接處。他們的是一對列車戀人,共同值乘這次列車,接近一年的時間了。
“真是難為你了,這么多的事都需要你處理,你也別太要強了。”周強安慰說。
張瑩人前是強人,而內心柔弱的部分,只有自己所愛的人才能看得清楚,她毫無顧忌地將身體依向了周強。
周強緊張地向周圍張望,試圖將張瑩推出去,“別人看到不好。”
張瑩撒嬌道:“怕什么呀,我這時最需要你寬厚胸膛的支撐。”
周強也覺得自己多此一舉,此時旅客們都在休息了,周強不由自主地把張瑩摟在了懷中,“張瑩,看到你遇到難事時,我就心痛得不行。”
周強的話在張瑩心中掀起了波浪,她委屈的淚水圍著眼圈轉著,呼吸也顯得急促起來。
周強想緩解一下情緒,便談起了工作,“今天的旅客格外多,好多都是因為飛機停飛,才改乘火車。旅客情緒難免會有波動,你就別計較別發脾氣。”
“我計較什么,我是車長,能連這點涵養都沒有嗎。”張瑩嘆了一口氣。
他們聽到餐車方向有咳嗽聲,嚇得兩人噤了聲,身體接觸馬上分開了。兩人只好將無奈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閃著燈光的小站一晃而過,周強下意識地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說:“車又晚點了,大約晚了有兩個多小時。”
“這鬼天氣,雨到什么時候才能停啊?你看那面的線路……”張瑩指著窗外說。
兩人將臉貼在的窗玻璃上,借著車內的燈光,與該車相鄰的另一行鐵路線路在水中若隱若現,時斷時續,令他們驚駭不已。
張瑩擔心地說:“列車不能出事吧?”
“我們可能會晚點,還不至于運行不了。”周強安慰著張瑩:“你也去休息一會兒吧,你從上車到現在還一直沒有坐下來呢。”
張瑩點了點頭說:“我去車長席休息一下,你也找個地方坐一坐。”
“我得去巡查了,這個時間段是最容易出現安全問題。”周強說著,整理了一下剛才弄皺的警服。
張瑩扶正周強的警帽,說:“我就是喜歡你這威武的形象。”
列車在行進中,外面大雨如注,積水已經漫上了路基,在機車的燈光照射下,鐵軌變得時隱時現,列車運行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
突然一股猛烈的洪水從山體傾泄而下,火車司機發現后,緊急制動剎車,并迅速地向后退去。洪濤帶著撕人心碎的轟鳴,奔騰而下,打著漩呼嘯著將前面的路基席卷而去,路基瞬時間被掏空,鋼軌牽著枕木懸在缺口的兩端。司機長把心提到嗓子眼,若有疏忽,后果將不堪設想。
車內的旅客被突然的緊急制動所驚醒,車廂內頓時亂作一團。張瑩用對講機臥鋪車廂乘務員馬上打開本節車廂里的照明燈。旅客看到列車與行駛的相反方向運行,驚恐萬狀。
張瑩馬上用對講機呼叫播音員,讓她廣播臨時停車的通告,用以穩定旅客的情緒。
機車退出了一段距離,在安全的地段上停了下來。
這時,張瑩看到周強向她走來,張瑩那顆慌亂的心終于得到了一絲慰藉。周強拍了拍張瑩的肩膀,說:“我下去到前方機車那兒看一看情況。”
周強打開了車門,外面已經是汪洋一片了,黑暗中幾乎看不到盡頭,周強跳了下去后,路基上的水一下子便漫過了周強的鞋面。
張瑩關切地喊道:“周強,當心吶!”
“沒事,我會注意安全的。”周強仰頭向上,向張瑩投上深情地一瞥。
兩人相識春暖花開的五月。
在開行至最南端城市的這次列車的通車典禮上,典禮現場,彩旗招展,敲鑼喧囂,軍樂奏鳴,呈現著熱烈的氣氛。
月臺上省領導、國鐵局集團公司領導出席剪彩儀式。
首發列車車長張瑩率列車乘務員列隊,前排女乘務員頭戴無檐禮儀帽,清一棗紅色裙裝,英姿颯爽,后排男乘務員身著鐵路藍色常用裝,威武凜然。
乘警長周強身著警服站立在典禮臺下的左側第一排位置,他正好面對張瑩,兩人四目相對無法躲避,張瑩含著笑靨,對周強頷首致意。
周強不知所措,右臂抬起,做出一個標準的敬禮動作。
“干嘛呢,你。”在他旁邊的乘警捅了他一下。
周強這才意識到剛才的冒失,他有些不好意思對臺上的張瑩伸了下舌頭,惹來張瑩露齒一笑,撩撥得周強的心動了一下。
儀式結束后,張瑩帶著乘務人員整齊地走到列車的中間車廂的位置,然后分成兩列向車頭和車尾方向行進,乘務員隨著隊伍行進,分別停在自己的值乘車廂門口站立。
旅客登乘后,隨著汽笛一聲長鳴,列車緩緩地駛出車站。
上車后,張瑩在餐車上召集乘務、檢車和乘警的“三乘一體”會議,當周強出現時,張瑩愣了一下,這神情被檢車長捕捉到了,問:“你們認識?”
兩人均搖頭否認。張瑩伸出手,說:“我叫張瑩,是本次列車的列車長。”
“我是乘警長周強,我們一共四人,分兩班執勤,我來向車長報到。”
張瑩放下手下來說:“今后在一個車組乘務,希望得到你們的支持和幫助。”
“當然了,緣分啊。”周強用小品里范偉的口吻說。
“這小子,還挺逗。”檢車長拍了周強的肩。
張瑩沒有接續這種玩笑,嚴肅地說:“現在我主持一下三位一體的工作會議。”
周強從前面跑了回來,對張瑩說:“前面的跑基已經被沖毀了,剛才司機接到命令,列車將返回后面的小站待避。”
周強攀登上車后不久,列車開始緩緩啟動,慢慢地向后倒退,進入了小站,直到過了信號機架才停了下來。車站值班員氣喘吁吁地冒著雨跑了過來,招呼張瑩、司機長一起,到車站值班室向調度報告險情。張瑩從調度通報得知,這一區段多處出現險情,何時恢復線路的開通,還要等到救災人員到達后才能得到確定。
張瑩返回車上后,召開了三乘一體會議,啟動防洪預案,要求每個乘務員嚴格控制車門,以及減少電、水、餐的使用量。
張瑩親自來到播音室,向全體旅客說明列車停車只是因為前方線路出現了一點小事故,列車需要暫時的休整。隨即播音員播放一些相聲和娛樂節目來緩解旅客的緊張情緒。
張瑩與周強帶著檢票員吳娜以查票形式,來核對車上的人數,借此了解重點旅客的情況。
吳娜很不情愿地說:“你們讓各節乘務員配合你們,我要去列車辦公席去統計一下票額。”
吳娜說著,沒等張瑩同意,轉身便走了。
張瑩對周強對視了一眼,別有意味地笑了一下。
吳娜到這個車組,便開始追求乘警長周強,那時她并不知道周強心有所屬。后來她看到周強張瑩兩人談戀愛,她心有怨氣,常常頂撞張瑩。
天放亮時,肆虐的大雨也顯出疲憊,不再那么狂躁,但仍然不停不休地垂簾。旅客很快從手機通信中得到鐵路線路中斷的消息,鬧得人心惶惶。
張瑩不管走到哪里,總會被情緒激動的旅客圍住,問這問那。周強一直都伴隨在她的左右,他一身警服加上威武的身軀做掩護,多少次都是周強幫助張瑩擺脫了困境。
一對回家結婚的年輕人聽到這種消息后,新郎不禁向張瑩他們訴起苦來,“婚禮訂在明天,酒席都訂了,我倆趕不回去,這婚禮還咋辦?”
新娘急得落下淚來,張瑩不知該怎么安慰他們,周強聽到兩人的情況后,說:“你們打個電話回去,能推后就推后,不能推后也可以讓他們先辦著,所謂水火無情人有情嘛。”
周強的樂觀態度,感染了兩個年輕人。他們也只好用手機向家里說明情況。
張瑩笑著說:“你還真有辦法,這么輕易就說服了這兩個人。”
旅客看到了滿載石料沙袋貨車從車站通過,上面坐著解放軍和鐵路工人,他們的對立情緒才有所緩和。
張瑩的心里并不輕松。她很清楚,搶險修筑線路需要時間,不可能很快恢復通車,這必將帶來一個大問題,就是食品的短缺。
張瑩與周強一道去來到餐車,找餐車主任商議,希望他能夠準備充足的早午餐。
“人以食為天,只要食品充足,就不會有大問題。”張瑩說。
餐車主任叫苦不迭,說:“車長啊,咱這餐車主要是為了解決乘務員就餐,旅客的食材只備一部分,若是準備供應整車旅客的伙食,還不夠一頓哪。”
“很多旅客手頭都帶了食品,讓他們自己將就著解決一頓吧。”周強說。
張瑩直搖頭,說:“大多旅客都沒帶多少食品。這情況不能讓旅客知道,那樣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餐車主任焦急萬分,“售貨車的食品也許能解決一些問題,要么,下車買些現成的食品來應急。”
“這個小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就是找到食品店,不過只是杯水車薪。”張瑩說。
周強沉思了一會兒,說:“讓廣播室就餐播音晚些,餐車錯下時間開放,那些自己有食品的旅客就能夠解決早餐,可以有效地節省食物。”
張瑩高興地說:“這是個好主意,咱們先這么辦。”
這時外面車窗有人敲車窗,車站值班員呼喊道:“列車長,局調度讓你下去接電話。”
張瑩起身,說:“那陣子下車,看到這個車站井水被雨水攪得有些混濁,咱們的飲水可能會成為大問題。我去跟調度聯系一下,看能不能退到一個稍大的車站。”
張瑩下車去了車站值班室,還沒等調度說話,張瑩先請示調度,希望將列車回撤到能解決煤水電問題的車站上停靠。調度回應說:“在你那次列車后面的線路也有幾段險情,現在有十多次列車被分別阻斷在多個車站上,你的要求,根本沒有辦法解決。”
張瑩本想再提出糧食和水源的困難,她還沒有說出口,調度說:“你們餐車要為搶險人員準備午餐。”
“我們為旅客準備的糧食都不夠哇,我們上哪去準備那么多人的午餐啊!”張瑩急了,對著話筒吼著。
調度語氣堅決地說:“這是命令,有多大的困難也要解決。”
本來糧食緊缺,如果再為搶險人員準備午餐,更是捉襟見肘。值班員看著發愣的張瑩,知道她還在犯難,出主意說:“我看你們只能趟水去附近的村子去搞糧了。”
“旅客朋友們,您好。為了滿足您在旅途中的飲食需求,餐車工作人員已為您備好早餐,請您盡快前往餐車就餐。”列車的早餐通報響起時,張瑩正為給搶險人員供應午餐犯愁。她把值班員的建議跟大家一說,餐車主任立刻道:“這辦法是不錯,可餐車和售貨車的收入就那么點,錢從哪兒來啊?”
吳娜接過話:“我這兒還有些補票款,能充作購糧款。”周強提議:“乘務員手里的錢也可以集中起來湊一湊。”張瑩當即安排:“這事就交給吳娜來辦。”
餐車主任又拋出新問題:“咱們車上就這么幾個男同志,哪有人手去買糧買菜啊?”檢車長立刻插話:“這你別擔心,咱們可以找幾位旅客幫忙。”“這主意好。”周強主動請纓,“那我帶人去?我這身警服,辦事方便些。”
“周強不能去,”張瑩當即否決,“車上有上千名旅客,人身安全全靠周強他們幾個乘警保障,他們的警服就是安全的象征。還是我去吧。”餐車主任是位老同志,經驗豐富。檢車長笑著打趣:“主任,您這身材,去了是您抬糧食,還是糧食抬您啊?”幾句話逗得眾人都笑了。
“這事大家心里都清楚,買糧買菜的人選,我最合適。”檢車長主動請戰,“只要組織信任、同志們支持,我就把這艱巨任務擔起來。”大家也覺得他確實是最佳人選。
張瑩隨即安排:吳娜去乘務員那里籌款,檢車長去聯絡旅客。兩件事很快落實。檢車長拿著湊來的錢,帶著找來的旅客,按值班員畫的路線往離車站最近的村子趕去。
他們萬萬沒料到,這段路異常艱難。正常道路多處被洪水沖毀,順著值班員指的方向找到河套時,只見洪水把河套拓寬了不少,河上的橋只剩孤零零一個水泥橋墩。洶涌的洪水中,上游沖下來的漂浮物五花八門,一只不知從哪脫纜的木船撞在橋墩上,瞬間碎成木板,被濁浪卷進水底。
等他們找到值班員說的村子,那里早已成了一片汪洋。向過路的人打聽才知,這里成了泄洪區,村民都轉移到了高處的山坡。幾人只好另尋上山的路,好不容易爬上坡,只見山坡上滿是避難的人,根本找不到足夠的糧食。幸好有村民從家里拿出些糧食,或許能解燃眉之急。可這些都是村民的救命糧,任檢車長他們好說歹說,誰也舍不得拿出。
想到車上的旅客和搶險人員還等著午餐,檢車長心急如焚——要是供不上飯,車上非亂成一鍋粥不可。見他們急得不行,一位老村民指著高處,悄悄告訴他們:“山坡那邊,部隊用沖鋒舟送來了糧食,是縣政府撥給災民的,有人守著,你們去碰碰運氣吧。”
檢車長喜出望外,帶人連跑帶顛趕過去,果然見大帳篷里堆著糧油和打包的蔬菜,幾個彪形大漢正警惕地守著。檢車長讓其他人原地等著,自己先去交涉。他笑容滿面地走進帳篷,熱情打招呼:“各位辛苦了,請問哪位是負責人?”幾人瞥了眼他的穿戴,根本沒人搭理。
檢車長沒覺得尷尬,從兜里掏出煙遞過去:“我是鐵路列車上的,我們那趟客車被困在附近小站,斷糧了,想請你們幫忙。”對方眼一瞪,沒好氣地說:“這是政府給避難村民的口糧,給了你們,這里的人吃什么?”
檢車長見求情行不通,拿出集資款,軟磨硬泡:“我們不是要,是買,您看這些錢能買多少?”對方不為所動:“多少錢都不賣!這是救災糧,再啰嗦,我們就不客氣了。”
這話惹火了檢車長,想到上千名旅客中午沒飯吃可能引發的騷亂,他紅著眼朝坡下的旅客喊了一聲。等在那里的旅客立刻涌上來,眼看就要采取過激手段搶糧。
“有人搶糧啦!”守糧人大吼一聲,坡上坡下頓時沖上來幾百個手持棍棒的村民,把他們團團圍住。
“住手!”突然有人高喊,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一個五十多歲、面色紅潤的人走了出來,威嚴地揮了揮手。“書記,這些人要搶糧食。”守糧人匯報。
被稱作書記的人看向檢車長,目光落在他制服上的路徽,問:“你們是列車上的?”“是,我們的客車被困在前面小站,車上急需糧食做飯。”
“我是這個村的書記。”他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后和藹地說,“你們知道嗎?這是救災糧。泄洪時,村民走得匆忙,沒幾個人帶糧食,這里的人全指望這批物資度日。你們要是搶走,會出大事的!”
檢車長這才意識到差點闖禍,自己太過草率,連忙賠禮道歉。書記沉思片刻,轉向圍上來的群眾,大聲說:“他們是鐵路上的同志。大家都清楚,咱們的糧食和農副產品能運出去,全靠鐵路;咱們能致富,也離不開鐵路。現在鐵路有難,火車困在這里,上千名旅客沒飯吃,你們說該怎么辦?”
人群里頓時議論起來,有人喊道:“該幫他們!”書記笑了:“對!火車上長不出莊稼,咱們勻出一部分糧食給他們。咱們可以去沒被洪水沖毀的房子里找找,大家說行不行?”
人群中幾乎異口同聲地喊:“行!”檢車長熱淚盈眶,不住地向大家鞠躬:“謝謝書記,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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檢車長出去買糧后就沒了音訊,車上的人急得坐立不安。這時,張瑩陸續接到各車廂乘務員的報告:一直控制使用的車廂熱水爐沒水了。這趟新型列車的茶爐是自動上水設備,沒法直接加水。
張瑩找到餐車主任商量:“各車廂都開著空調,燃油得盡量省著用。要是車在這里停一天,燃油可能就耗盡了。天這么熱,要是空調供不上,飲水就成了大問題。必須保證供水,你有什么辦法嗎?”
餐車主任說:“辦法倒是有一個,我組織餐車人員用水桶去車站的水井打水,再用餐車的爐子燒。”
張瑩擔心地問:“燒火要用燃油吧?要是再不控制,燃油耗盡、空調停了,可能會出更大的亂子。旅客說不定會要求下車,到時候就沒法控制局面了。”“再省,做飯也得用燃油啊。”
張瑩想了想,說:“一定要注意衛生。我看井里的水很渾濁,得先澄清了再燒。”“你放心吧,車長。”
張瑩一心盼著檢車長早點回來,剛站起來,就聽到有人敲窗戶。她一陣興奮,以為是檢車長回來了。可透過玻璃,看到站臺上有很多人,有穿路服的,也有穿軍裝的,立刻意識到是搶險人員來吃午飯了。她讓餐車主任趕緊打開車門,先讓他們上來。
張瑩心里焦急萬分。她知道,這些換班休息的搶險人員會陸續過來,她和餐車主任雖做了些準備,先給他們分發備用食品應急,但這只是權宜之計。
面包一類的食品發下去,搶險人員狼吞虎咽,很快就沒了,可還有人在等著。張瑩連忙解釋:“各位同志,發下去的只是墊墊肚子,我們這就給大家做飯,麻煩大家稍等片刻,先休息休息。”
她的話沒起作用,大家明顯露出不滿。有人嚷嚷:“我們在搶險現場流血流汗,到這兒來,沒像樣的飯菜也不挑剔,起碼得讓我們吃飽吧?”
張瑩連忙道歉:“車上的糧食早就沒了,我們已經派人去附近村子買了,應該快回來了。”
“我們從昨天到現在還沒吃過東西,搶險現場的人還等著我們回去替換,哪有時間在這兒等啊!”一個領頭的站起來,不由分說下了車。
他一走,車里休息的人也跟著往外走。任憑張瑩他們怎么阻攔、解釋,人家根本不聽,一個個沖進了雨中。張瑩的眼淚掉了下來,心里滿是愧疚。
周強來到餐車,見張瑩在偷偷抹淚,開玩笑說:“喲,咱們的大車長還會哭啊?”看到周強,張瑩破涕為笑:“還不是為那些搶險人員沒吃上飯難過。”
周強神色一怔,說:“這些人一上來,車廂里的旅客情緒很不穩定,他們覺得這些人會把食品吃光,自己可能要挨餓。”“有這么嚴重?”張瑩有些低估了情況,“那怎么辦?去買糧的到現在還沒消息。”
“別太慌,他們應該不會有事。”周強安慰著張瑩,心里卻默默祈禱車廂里別出亂子。
車廂里已經開始騷動。旅客找到各自車廂的乘務員,詢問開車的準確時間,打聽車上的食品是否短缺。不管乘務員怎么解釋,都沒法讓大家滿意,形勢漸漸失控,車廂里亂成一團。
張瑩了解情況后,用對講機要求所有乘務員:“必須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誰要是違反,我會建議段里立即開除路籍。”她還通過廣播做宣傳解釋,極力勸旅客保持克制,說買糧的同志馬上就回來,午餐肯定能解決。
張瑩和周強走出廣播室,就見有人對著旅客嚷嚷:“誰信這些鬼話!快打開車門,讓我們下車找吃的!再在這兒待兩天,非餓死不可!”
周強嚴厲警告:“別造謠生事,不然要追究你的責任。”“你嚇唬誰?我都聽說了,車上沒糧食了。”周強投去凌厲的目光,卻沒能震懾對方。
現在對方人多勢眾,一旦出現大面積騷動,恐怕很難控制。在那人的煽動下,旅客的情緒再次激化,有人吵著要下車,有人喊著要索賠,還有人動手推搡張瑩。周強一直用身體護著她,不讓她受傷害。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快看,買糧的人回來了!”大家都跑到列車一側,從窗口看到檢車長一行人,夾雜著一些村民,冒雨扛著糧袋進了車站,正往車廂這邊趕。
車上立刻爆發出歡呼和掌聲。張瑩長長舒了口氣,心里酸甜苦辣五味雜陳。
檢車長凱旋而歸,張瑩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餐車很快為旅客備好飯菜,看著送餐車往各車廂送,張瑩對周強說:“總算能喘口氣了。”
周強卻擔憂道:“別看旅客現在安靜了,一會兒說不定還會有波動。”張瑩急了:“你有什么好主意嗎?”周強撓著頭:“我能有什么主意。”
張瑩嗔怪道:“平時你蔫不溜秋的,鬼主意不少,到了關鍵時刻倒拿架子了。”周強沉默半晌,突然露出一絲笑容,很快笑意擴大。
張瑩知道他準有主意了,急忙問:“快說,有什么好辦法?”“我想在列車上為那對新人舉辦婚禮,讓旅客們都參與進來,能減輕大家的心理負擔。”
張瑩喜出望外:“好主意!讓大家都來幫忙準備,用一個軟席包廂當洞房,讓吳娜去布置一下。”
她馬上找到那對新人,兩人十分感動。新娘說:“這肯定是史上最盛大、最精彩、最有特殊意義的婚禮了。”
張瑩通過廣播在全車動員,充當洞房的軟席包廂很快被裝扮一新——有從車站值班室搬來的各色花卉,還有旅客送來的各種禮物。廣播里播放著歡快的樂曲,播音員念著專門寫的婚禮祝福詞。新人換上自帶的禮服,從硬座第一節車廂開始,受到旅客們喜氣洋洋的夾道歡迎。很多人用手機拍下這一歷史性的時刻,新人每到一節車廂,都能聽到歡快的笑聲。
在一片喜慶中,一對新人在餐車舉行了別具特色的隆重列車婚禮。張瑩擔任主持人,檢車長做證婚人,吳娜和另一位檢車員當伴娘伴郎,餐車主任還作為雙方老人的代表發了言。
在歡笑聲和祝福聲中,大家把一對新人送入“洞房”。有人拿出DV攝像機,從頭到尾記錄下這精彩的時刻。張瑩看著新人臉上洋溢的甜蜜笑容,不禁想起了自己未來的婚禮。
列車在這個車站已經停靠到第三天,線路修復工作仍在進行,恢復開行依舊遙遙無期。這幾天,是張瑩、周強以及全體乘務人員最艱難的日子。此前籌來的糧食,不僅解決了旅客的吃飯問題,還保障了搶險救災的鐵路職工和部隊戰士的食品供應。
由于各路人員用餐需求大,餐車工作人員始終忙碌不停。張瑩還通過廣播招募了一些志愿者幫忙,直到晚上才讓所有人都吃上了飯。雖然沒能吃飽吃好,但大家都理解這個特殊時期的難處。
到了第二天一早,一直控制使用的車廂熱水爐又沒水了。茶爐是自動上水設備,沒法直接加水。為保證供水,只能派餐車人員拿水桶去車站的水井打水,再用餐車的爐子燒出飲用水。后來車站井里的水不僅用光了,還變得十分渾濁,只好又派檢車長去村里打水。村里的人見了他都很熱情,還主動幫忙挑水送到車上,雙方相處得十分融洽。
原本說好大家輪流休息,可自從列車停靠這個車站后,他們幾乎就沒再休息過。大多數乘務員始終堅守崗位,不少人連換洗衣物都沒有,只能互相換著穿。車上因此出現了些滑稽場面,反倒不經意間營造出一種輕松的氛圍。
燃油、供水、餐料都嚴重不足,要是再不控制電源使用,尤其是空調,恐怕會出更大的問題。張瑩當即做出一個大膽決定:為節省能源,將所有旅客集中到硬座車廂,再騰出一個臥鋪車廂,用作搶險救災職工的休息場所。
看不到列車開行希望的旅客們再次陷入混亂。要結婚的、得出國的、趕談判的、做交易的、眼看快到家卻回不去的……車廂里亂成一團。這些矛盾不僅出現在旅客中,列車乘務員之間也出現了這樣那樣的問題,需要管理人員做思想工作,時時安撫。而最大的難題是,整列車的人又將面臨無米下鍋的困境,只能把售賣的食品分發給老人和孩子充饑。
分配食品時,有些旅客沖上來搶奪。吳娜一步擋在前面,聲音帶著顫抖:“我們已經盡全力為大家準備了食品,咱們平均分配。我們已經派人下車聯系運送糧油菜品了,大家別著急,他們肯定會把東西運回來的。”
可這些旅客根本聽不進去,還在繼續往前擠。
吳娜激動地高聲喊道:“我是個女人,也是別人家的孩子!就因為穿了這身衣服,我得對得起大家!千萬不要擁擠,別出任何危險!先拿點食品墊墊肚子,相信我,我們的人一定能聯系到食材的!”
吳娜的一番話打動了旅客,大家漸漸安靜下來,默默走回了座位。雖然暫時渡過了眼前的危機,但時間一長,總讓旅客忍饑挨餓也不是辦法。正當大家商量對策、一籌莫展時,有人從車窗里看到,很多人正肩扛背馱著大包小裹,朝列車方向走來。
檢車長興奮地指著雨中走在隊伍前面的那位年紀較大的人,說:“那就是幫咱們籌糧的書記!他們是來給咱們送糧油食品的!”張瑩顧不上穿雨衣,直接跳下月臺前去迎接。
她說話時,眼里噙滿了淚水:“謝謝你們!”
書記連忙說:“別謝我們,要謝就謝黨和政府。這是省政府專門調配的物資,由部隊派直升機送過來的,上面明確指示是專供列車的食品,讓我們趕緊送過來。”
周強拿著雨傘,為張瑩撐開遮擋雨水。張瑩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傘,對書記說:“這真是急我們所急,為我們雪中送炭啊。”
書記看著那些物品正從餐車車窗被接進去,說:“這里有食品、礦泉水,還有沒加工的蔬菜和糧食,先解列車的燃眉之急。”
檢車長對村書記說:“真是太感謝你們了,這么遠的路,辛苦你們了。”
書記拍著檢車長的肩膀,熟稔得像老朋友一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何況你們這兒沒有直升機降落的條件,我們村的年輕人有的是力氣,這點小事難不倒我們。”
張瑩忙邀請書記一行人上車避雨:“書記,你們上車休息一會兒吧。”
“雨還沒停,村里人的情緒也需要穩定,我們不能在這兒耽擱,得抓緊往回趕。”書記說著,轉身帶人鉆進了風雨中。
送上車的食品,給旅客們吃了顆定心丸,讓車上焦躁的情緒漸漸安定下來。連下了幾天的雨終于停了,筋疲力盡的太陽從黑云中掙扎著透出幾道窄窄的紅光,像極了廝殺后流出的殷紅血跡,云煙氤氳,場面頗為壯觀。
張瑩接到手持機傳來的消息,激動地對面前的旅客宣布:“前方傳來好消息!在鐵路職工和部隊戰士的努力下,被洪水沖毀的路段缺口終于填埋好了,現在可以恢復全線通車了!”
列車上所有人頓時歡呼雀躍,慶賀這一時刻的到來。車站值班員揮動綠旗,指引列車緩緩駛出這個停泊了五天的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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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列車終點站時,已是第二天午夜。這些天的辛酸苦辣,他們嘗了個遍,難以用言語形容,心里只盼著能早點見到親人。乘務人員早早做好了交接班準備,都懷著激動的心情,站在車門窗前眺望。
他們原以為這個時間正是夜深人靜、大家休息的時候,車站不會有太多人。可當列車進站時,整個月臺上卻歡聲雷動,迎接的人群黑壓壓地擠滿了站臺,還有人打著“歡迎英雄們凱旋”的橫幅。
張瑩和周強一起站在軟席車廂的車門處,看到外面的場面,周強開玩笑說:“哈哈,這是不是有點擾民啊?”
“這樣的迎接,我覺得值!”張瑩卻嚴肅認真地說。
隨著列車緩緩前行,車窗中閃過段長的身影,張瑩驚喜地說:“段長怎么也來了?”
周強自豪地說:“你不是說了嗎,這樣的迎接值得,段長當然會來。”
段長在幾人的陪同下,走向緩緩停下的列車,準備慰問乘務人員。
張瑩下車,快步走向段長,一個標準的敬禮,“報告段長,列車全體乘務員已完成本次乘務任務,安全返回,請領導指示!”
段長握住張瑩的手,說:“你們辛苦了。”
(作者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教授 力歌,作品曾用名張力、力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