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鐵軌初現:遠方世界的召喚
我對“遠方”的具象感知,始于1986年鋪到家鄉的那兩條鋼軌。當“城莊鐵路”將渤海灣畔的莊河與大連相連,火車——這個曾在課本插圖中見過的龐然大物,裹挾著陌生的汽笛與金屬氣息,轟然闖入了我的生活。它像一位沉默的啟蒙者,以鏗鏘的車輪節奏,在我面前展現出一個比海平面更為遼闊的世界。
這份對遠方的想象,在次年高中的《世界歷史》課上得到了清晰的坐標。老師講到1825年英國誕生了世界上第一條鐵路——斯托克頓—達靈頓鐵路時,我下意識地在心里算了一筆時間賬:160年。這160年的差距,像一道深邃的溝壑,橫亙在兩個世界之間。那個數字如一根冰冷的針,深深扎進了一個十六歲少年的心里。那一刻,震驚、不甘與渴望交織的情緒悄然萌發。我暗自立下志向:要讀工科,要成為一名工程師,更要親眼去看看那個發明了蒸汽機、在工業文明跑道上領先我們一個多世紀的遙遠國度。
二、初次遠行:綠皮車廂里的溫暖
1988年夏,高二的我提前參加了高考。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已是九月中旬,錯過了統一的開學時間。就在我以為要獨自踏上人生首次遠行時,父親的憂慮化作了堂叔的奔走。他不僅托人買到了珍貴的火車票,還為我找到了一位同行者——小關姐姐,她是我高中的學姐,也是堂姐在西北工業大學的校友。
第一次走進大連火車站,我成了現實版的“劉姥姥”。售票窗前蜿蜒的長龍、候車大廳里鼎沸的人聲、混雜的方言與廣播,共同織成一張巨大而躁動的網。而小關姐姐,這位只比我大一兩歲的姑娘,卻如經驗豐富的舵手,在這片人潮中從容導航。我安心地跟在她身后,扮演著“行李員”的角色,最初的惶恐被她沉穩的背影悄然撫平。多年后,得知她已成為遼寧證監局的高管時,我毫不意外——她當年那份干練,本就擔得起任何重任。
那趟旅程,我握著的是一張印有座號的車票。這在當時近乎奢侈,意味著從大連到北京近二十小時的旅途不必在擁擠與搖晃中苦熬。后來我才明白,這張薄薄的紙片背后,是那個年代特有的溫情與無奈——它往往需要“關系”的加持,或是小概率的運氣。
當墨綠色的綠皮火車如喘息巨獸般伏在站臺邊,我屏住呼吸,沒有發出傳說中那位老人般的驚嘆:“趴著跑就這么快,站起來還得了!”自己雖然曾遠望過火車在原野上飛馳而過,但近距離感受仍令我震撼。我甚至蹲在車輪邊,試圖用有限的物理知識解答“摩擦系數這么小,火車如何剎車”的幼稚疑問。直到小關姐姐連連呼喚,才將我拉回現實,依依不舍地踏上列車。
這是一趟被幸運眷顧的旅途。既有金榜題名的喜悅,也有小關姐姐的親切呵護,更在列車上遇到了列車長“簽票”——后來才知,這并非每次都能遇上的服務。如果沒有簽成中轉票,就意味著要在北京站排起望不到頭的長隊,面對未知的等待甚至耽擱行程。因為心情明媚,連車窗外陌生的風景都顯得格外新奇。途經河南,第一次見到枝頭掛滿的紅柿子,如一盞盞溫暖的小燈籠,照亮了前行的路。三天兩夜,兩千多公里,當列車最終??吭诠爬系奈靼舱荆£P姐姐已成了我在這座陌生城市里,除堂姐外的另一位親人了。
三、獨自闖蕩:擁擠車廂里的人間情誼
有了第一次,往后的寒暑假期,我便開始獨自往返。學校放假時,西安鐵路局會貼心地來學校統一售票,讓我們這些異鄉學子安心歸家。但返校的票,卻需要各顯神通。
最艱難的一次,是1990年春節后的返校。幾經周折,我只買到一張從大連到北京的站票。那時,什么都慢:大連到北京需19小時;北京到西安則要24小時。我倚在擁擠的車廂連接處,看著有人胡亂地鋪了幾張報紙鉆到座位底下,有人蜷縮在過道里坐在行李上的情景。起初我還放不下年輕學生的所謂“面子”,不肯效仿。直到過了溝幫子,車廂被徹底塞滿,身體時常被擠得懸空,才明白在生存的實感面前,體面是如此的脆弱。
火車像一條飽食的巨蟒,在東北平原上緩慢爬行。過了溝幫子,人更多了。身體被擠壓著,有時甚至雙腳離地。為了化解前胸貼后背的尷尬,陌生的人們開始交談。就在這樣的擁擠中,我遇見了一位去蘭州大學的學長。不問姓名,不問來歷,只問“前程”,兩個年輕人就在這搖晃的車廂里結成了暫時的同盟,決定在北京中轉時結伴而行。下午三點抵達北京站,并非簽票的好時機。我們做出了大膽而無奈的決定:不出站,在偌大的北京站臺上,像一名優秀的偵察兵一般尋找任何一趟西行的列車。
最終,我們找到一列開往烏魯木齊的火車。緊閉的車窗內,零星坐著幾位“先行者”。我們鼓起勇氣央求,或許因我們一副學生模樣,車里的人爽快地抬起了車窗。爬進車廂的瞬間,幸運與竊喜在心中交織。
根據“江湖”流傳的經驗,我們忐忑地選擇了車廂最后一排的空座。綠皮火車一節車廂約有120多個座位,售票處賣票時有個慣例:一般車頭和車尾合計10個座位號會保留,不對外出售。按照這所謂的經驗,我和學長在一節車廂的最后一排自行安頓下來。從檢票到開車前的半小時,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無限地拉長了,每一次有人走近都讓我們心跳加速。最終,座位的主人還是在火車汽笛響起時連跑帶顛地出現了。那一刻,我沒有懊惱,反而有一種石頭落地的釋然。那一刻,我頓悟了一個人生真諦:不屬于你的,終究不屬于你。
體力開始透支的我們分頭尋找短途旅客。學長幸運地在隔壁車廂找到一位在洛陽下車的善良旅客。那位大哥在到站前半小時,巧妙地以“上廁所”為由,將學長喚至身旁,用智慧避免了一場潛在的搶座風波。過了洛陽,學長執意讓座,我們反復推讓,最終達成了一個此生難忘的折中方案:他坐在座位上,我坐在他的大腿上。從洛陽到西安的十個小時,我就這樣坐在一位萍水相逢的學長大腿上,在車輪有節奏的哐當聲中,在半夢半醒間撐到了終點。
站臺上匆匆一別,甚至未曾互留姓名。但那份帶著時代烙印的溫暖,三十多年過去,依然留存。去年,我填下一首《生查子·憶長安同行人》,略作懷念:“雨化泮水煙,云卷萍根絮。寒月照流年,淹阻青衫渡。燕燕飛北南,夢憶梅邊樹。遙問舊時人,補寄灞橋柳?!蔽ㄔ杆簧埠谩?/p>
四、智慧求生:屬于那個時代的小聰明
多年擠火車的經歷,也讓我練就了一些在方寸之間求生存的“智慧”。大三時,湖南籍女友的姐姐和姐夫來西安,返程時只買到站票。為展現東北人的熱情,我和女友(如今的妻子)買了兩張站臺票,送他們上車?!爸夭倥f業”,我先從車窗爬進去,將行李放在最后一排的空座上,為他們占了兩個座位。幸運的是,一路無人認領。這個小小的“聰明”,后來竟在岳父岳母面前,成了姐姐為我美言的重要佐證:“那個小伙子頭腦靈活,遇事能干,值得托付終身。”
1992年冬,我去衡陽為妻子辦理工作調動。在北京中轉時,當天去衡陽方向的所有車次的車票都已售罄。我買了張站臺票混進了車站,計劃憑借自己“爬窗”絕技上車,奈何列車員嚴防死守,此路不通。眼看開車在即,在我“黔驢技窮”之際,忽然想起口袋里有一本《中華商報》的特約通訊員證——那是我看到招聘兼職通訊員廣告時,寄去了簡歷和證件照,一個月后收到的證件。我決定扯一下報社這張虎皮作大旗,整理了一下衣服,鎮定地走向一位面善的列車員,遞上證件說:“大哥,我是《中華商報》記者,去衡陽采訪,臨時出差沒買到車票,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讓我上車,然后在車上補票?”列車員打量了我一番,見我文質彬彬,像個文化人,竟點頭同意了。那一刻,感激之情與因為自己的小聰明而生的竊喜交織在一起,滋味復雜。
五、時代飛馳:從綠皮車到“陸地飛行”
1996年,我從兵工廠辭職,加入一家美國商社,成為一個“買辦”(商務代表)。身份的轉變帶來了出行方式的升級。遠途乘飛機,近途自駕或打車,我與綠皮火車的緣分似乎漸行漸遠。雖然自己不常坐了,但為來訪朋友買票仍是難題。好在時代在進步,城市里陸續出現了火車票代售點,花上五元手續費就能免去排隊之苦,這在那時已是了不起的便利。
真正的革命性變革在2011年到來——12306網絡購票系統橫空出世。緊接著,2012年12月,沈大高鐵開通。2013年夏天,我特意邀請了原兵工廠的七家好友,通過12306統一訂購高鐵票,組團從鲅魚圈出發,去鐵嶺欣賞荷花。朝發夕歸,這在綠皮車時代是完全不敢想象的。
踏進“和諧號”車廂,寬敞明亮的空間、整潔舒適的座椅映入眼簾。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座位,臉上洋溢著輕松的笑容。我甚至用挑剔的目光仔細觀察了衛生間,其潔凈程度不亞于星級酒店。訓練有素的列車員,服務水準堪比空乘。我驚嘆于風馳電掣的速度,更感動于12306為出行帶來的尊嚴與便捷——無需排隊,不必求人,動動手指就能體面地安排行程。這是一個劃時代的創舉。
后來我得知,主持開發12306這套龐大系統的單杏花博士,竟是我的小師妹。我們都畢業于西安工業學院,她1991年入學,我1992年畢業。那時的校園很小,或許我們曾在食堂擦肩,在階梯教室鄰座,卻無緣相識。但我由衷地為她感到驕傲——她與她的團隊,用代碼為億萬國人鋪就了一條便捷、公平的出行之路。
六、夢想交匯:平行線上的傳承與超越
2015年,我送兒子去東北財經大學讀書。乘坐高鐵,從鲅魚圈到大連,僅用了半小時。當我在平穩如舟的車廂里,向他講述當年爬車窗、坐大腿的往事時,他驚訝得合不攏嘴,仿佛在聽一部遙遠的《天方夜譚》。
后來,兒子替我圓了年少時的夢——去了英國,在蒸汽機的故鄉留學三年。然而,他在電話里說:“爸,英國沒有高鐵,火車也很慢。我在國內沒機會體驗綠皮車,倒是在英國補上了課?!闭Z氣里,有無奈,有調侃,更有一種基于親身對比后產生的自豪。他還告訴我,學校門前那條路,開學時就說要修,直到他畢業,依舊如故。這種效率的對比,讓他對“中國速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從1986年家鄉第一次通火車,到如今乘坐高鐵風馳電掣;從徹夜排隊求一票,到指尖輕點輕松購票;從160年的時空差距,到在大部分領域實現并跑乃至領跑……這兩條平行的鋼軌,默默見證了一個國家如何用幾十年時間,奮力追趕并超越現代化的歷程。
我有時候沉思,這個世界仿佛就是由無數平行線構成的——鐵軌是平行的,時代是平行的,一代代人的奮斗足跡也是平行的。但總有一些時刻,這些平行線會產生溫暖而有力的交匯:比如那位借我大腿當座位的學長,比如為我打開車窗的陌生人,比如通融我上車的列車員,還有那位用科技改變億萬人出行的小師妹……正是這些來自平凡或不平凡人的微光與善意,讓冰冷的平行世界充滿了人性的溫度。
如今,站在明亮的高鐵站臺上,看著“復興號”如銀色閃電般倏忽而過,我總會想起三十多年前,那個蹲在綠皮火車輪邊,苦苦思索剎車問題的少年。如今我已知道,中國這列偉大的列車,考慮的早已不是如何“剎車”的技術,而是更強大的創新引擎、更精準的導航系統與更遠大的復興夢想。它正沿著屬于自己的軌道,全速駛向未來。
平行的世界,終于在幾代人的接續奮斗中,完成了從追趕到并行,再到引領的偉大超越。而那兩條永不交匯的鋼軌,依舊默默向前,承載著一個古老民族奔向復興的壯麗詩篇。
平行的鋼軌依舊,但飛馳其上的,已經是一個全新的偉大時代。
(作者:矯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