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斷山脈的褶皺里,沉淀著彝族千年的光陰。大涼山像一片巨大的索瑪葉,輕輕覆著我們的眼瞼——睜眼閉眼皆是它綿延的脈絡(luò),我們則是深扎進這片土地血肉里的植物,蜿蜒纏繞,生生世世。
我叫阿呷莫,“阿呷”是行者的意思。可阿嫫總說我是只戀家的山鷓鴣,走得最遠的路,不過是背著背簍跟著阿媽去后山拾菌子。那時,我總愛躺在后山的落葉堆里,透過樹冠的縫隙,看大雁的翅膀?qū)⒃菩醪贸奢p紗。
暮色四合,祖宅木楞房里飄起松木的暖香。阿嫫守在火塘邊,用柴棍撥著火,順手塞給我一個烤得微糊的土豆。我裹著阿媽手織的靛藍布裙,指尖被燙得微微發(fā)顫,卻舍不得松開。三角架上的陶鍋咕嘟作響,蕎麥粥的泡沫漫過鍋沿,滴在青石板上凝成細小斑痕,宛若我裙角的索瑪花。
阿嫫的吟唱伴著松木燃燒的噼啪輕語,如溪水流淌,那是《勒俄特依》的詩篇:“天上掉下祖靈來,落在恩安吉列山,化作烈火燃燒。九天燒到晚,九夜燃到亮……”阿普坐在對面,不停地輕磕著堵塞的煙袋鍋,濺起的火星落在他額頭樹皮般的皺紋里,流淌成光的梯田:“火在彝人血脈里燒,這火塘,就是家的心臟。火不熄,根就不會斷。”
那時的我,以為日子會像山嵐一樣,逃不開纏在群山間的宿命——在火把節(jié)遇見一個眼眸明亮的少年,結(jié)婚生子,然后守著木楞房的火塘,把阿嫫講給我的故事,再講給我的娃聽。
寨口有座小站。火車駛過時,汽笛聲總會驚起林間的鳥雀。阿普說,當年劉伯承與小葉丹在彝海邊歃血結(jié)盟,酒碗里盛著兩個民族的月光;共產(chǎn)黨人沒有忘記這份情誼,修了這條鐵路,方便我們?nèi)ム徴5谝涣谢疖囘M寨時,黑色的車頭冒著濃煙,像極了家中燒旺的火塘,鄉(xiāng)親們便叫它“行走的火塘”。
阿媽常背著山貨,坐它去趕集。不必再攀藤梯、走碎石路,兩元錢的車票就能將山核桃與菌子,換作我書包里的鉛筆和本子。每次阿媽趕集走后,我總拉著阿嫫的衣角問:“阿媽會不會坐著‘行走的火塘’不下來,走到世界外面去不要我們?”阿嫫往火塘里添著松木,火光在臉上躍動:“大雁飛走是為了逃離,可我們的世界有梯田、火塘,還有祖靈守護。茲莫格尼,何必離開?”
山崖上的索瑪花,本也只愿在熟悉的海拔綻放吧?可那遠方傳來的“哐當……哐當……”聲,像一顆巨大的心臟在律動,那節(jié)奏里藏著召喚,讓蜷縮在柴堆后、像山鷓鴣似的我,胸膛里涌起了大雁的渴望。
十二歲那年,我考上了越西二中,第一次坐上“行走的火塘”。車門一開,彝語的喧嚷裹挾著干草、菌香與查爾瓦的羊毛氣息涌來。晃動的車廂如同流動的集市:黝黑的阿普將羊繩緊繞腕上,生怕羊蹄碰翻鄰座阿依的作業(yè)本;乘務(wù)員阿姐熟記每個學(xué)生的下車站點;穿繡花衣的阿嫫掏出獸牙紋鞋墊,與戴氈帽的阿依哥笑談:“針腳密實,換你半袋雞樅可好?”阿依哥遞過菌子,又添一塊坨坨肉:“配阿嫫的蕎餅正好!”
列車穿隧而過,窗外山崖陡然逼近。崖壁縫隙間的墓碑格外醒目——有的孑然立于碎石堆,碑文被歲月磨淡;有些連綴成行,如沉默的衛(wèi)兵守護鐵軌。熟絡(luò)后,健談的乘務(wù)員阿彼總愛帶著幾分自豪,講述“十萬鐵路人鑿山架橋,兩千多條生命長眠于此”的往事。我把臉貼上冰涼的車窗,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響震得耳膜發(fā)顫,一下一下,如碾過胸膛。原來從小在火塘邊聽到的那些被松明熏黃的往事,是由這么多年輕骸骨堆砌而成。那些素未謀面的筑路人,用脊梁為山里的“鷓鴣”們鋪了條通往大山外的路。
十八歲秋日,我握著大學(xué)通知書蹲在火塘邊,與阿嫫爭執(zhí):“阿嫫,我不是鷓鴣,是大雁。大雁北飛不是逃離,是為了去丈量天空的遼闊——我要去看看,是什么樣的陽光讓苦蕎飽滿如銅鈴,什么樣的雨水讓索瑪花綻出火焰的紋路。”
幾天后,阿媽送我到寨口,鐵軌在晨霧中細如銀絲,綿延遠方。還未登車,思念已沿軌道纏繞數(shù)圈。車輪碾過接縫,“哐當”聲叩問著群山的沉默,那些長眠于鐵軌旁的靈魂,護送我們走向他們未曾抵達的黎明。
旅途將盡,捻了一路轉(zhuǎn)經(jīng)筒的大喇嘛遞來一塊舊報紙包裹的烤土豆:“路還長,肚里有食,心就不慌。吃飽了飛吧,但莫忘巢穴的方向。”“卡莎莎!”我接過土豆,望向窗外掠過的山巒,幻想著我的天高任鳥飛。
求學(xué)的歲月,思鄉(xiāng)之情總在月圓時啃噬心房。但5634次列車慢如劣馬,每個小站都要駐足喘息。我曾暗自埋怨這份遲緩——若它能飛馳如箭,我便能每個雙休都回家,多擁阿媽半日時光。直到思政課講到“鄉(xiāng)村振興”,教授說:“這些慢下來的停頓,是為了讓少數(shù)民族的心跳與時代的步伐同頻共振。”我倏然想起某次旅途的一幕:那位嬌羞的彝族阿姐,在月臺邊默默為即將外出務(wù)工的丈夫理好衣領(lǐng),他回頭望她,車窗外的天光云影,仿佛都被那一眼拉得綿長、柔軟。原來,慢本身就是一種深情。這火車一站一站停,是要讓山里娃的腳,一步一步踩穩(wěn)了,再往高處走。
如今,高鐵如白色閃電穿山越嶺。三個小時,便能從省城回到寨口。窗外的風(fēng)景被拉成流動的畫卷,還來不及細看,列車已攜著風(fēng)聲,掠過又一片天地。故鄉(xiāng)也換了新顏,娃娃們拿著城里孩子同款的玩具嬉笑;苦蕎、花椒坐上冷鏈專列走向世界;千畝茶園旁修起了柏油路;彝繡阿嫫指尖翻飛,傳統(tǒng)文化元素在直播間里綻放。
阿普站在他的百畝苦蕎田邊,綠浪如綢。他抓起一把飽滿的蕎麥粒,笑著問我:“阿呷,還記得火塘邊那只急著飛出去的鷓鴣嗎?”他松開手,麥粒如時光從指縫流瀉。“讓苦蕎飽滿的,是它們知道自己終將走向遠方;讓索瑪花永不凋零的——”山風(fēng)掠過他眼角的笑紋,“是飛走的大雁,最終都愿意將遠方的故事,帶回故鄉(xiāng)。”
千年的火塘,焐熱彝人的堅強與希望,也讓我們記牢自己的根在哪兒;移動的火塘,消融了彝人敝帚自珍的拘謹,召喚我們風(fēng)雪無阻去看天地的廣闊;而今,新成昆高鐵的全線貫通,更給彝人從“長出翅膀”到“翱翔九天”,鋪就了一條嶄新的天路。
可無論飛得多遠,魂里總有根線牽著歸處。當大山里走出的孩子倦了、累了,那列“行走的火塘”仍會慢悠悠載著歸心似箭的旅人穿云破霧、掠過重山,回到被松煙熏黑的木楞房。讓火塘的暖意拂去一身風(fēng)塵,聽阿嫫把那些講不厭的故事,慢慢再講一遍。
(作者:張潤石、蔡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