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個月了,又到了帶母親去醫院復診的日子。請好假從工作的鄉鎮學校驅車四十多里接母親去做動車,時間比較緊湊,提前交代母親吃好晚飯,帶上醫療卡、身份證等必需品。接上母親,到了動車站已近發車時間。
找到位置落座,車窗外天色黑下來了,動車緩緩啟動。母親從包里掏出幾個油亮亮的、炒熟的板栗,塞到我手里:“知道你還沒吃晚飯,路途遠,不能空著肚子,早上拔菜時菜地里撿了一些板栗,下午給你炒的,可香呢,你快吃。”
我剝開一顆板栗,甜而粉的果肉在我嘴里化開,望著母親,我卻嘗出了一絲苦澀。兩年里,母親動了三次手術,住了七次院,隔三個月還要去杭州復診一次。每次去復診我都有點忐忑,就怕母親病情有變。我細細慢慢嚼著,車窗外遠近的燈火游離而去,燈下必是一個家庭其樂融融的樣子,我和母親遠赴醫院為的就是更多這樣的日子。我將臉緊緊貼在窗玻璃上,不敢回頭,不敢和母親對視。母親卻仿佛全無心事,一個勁叫我多吃點,和我聊著街坊鄰里的瑣事,誰家新添了孫子,誰家娶了媳婦,誰從國外回來了,誰家要裝修了,還是平常那樣輕松的語氣。我假裝很感興趣地聽著,時不時還東問問西問。母親總是珍惜和我獨處的時間,對我噓寒問暖,我有時候還嫌煩,自從初中去外地求學后,我和母親獨處的時間越來越少。此時的車廂,讓我覺得很溫暖,我希望火車永遠沒有終點站,載著我和母親向前,像小時候那樣每天陪伴在母親身邊。
翌日,我帶著母親在醫院跑上跑下一個上午,各項指標的數據出來后找醫生看結果,醫生一臉微笑的樣子,讓我馬上輕松了下來。“還好的,恢復的不錯。”醫生的話讓我心中的那塊大石頭放下。下午,我們便坐地鐵趕往杭州東站,準備回家了。
原先對杭州這座城市我是很陌生的,根本摸不著東西南北,如今我已經熟門熟路,兩年里帶著母親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母親真的老了,每次她都走得很慢很吃力,她又暈車,喜歡坐地鐵和動車。為了讓母親少走一步路,我把路線研究的透透的,算得上半個杭州人了。
這次,我領著母親出了地鐵,徑直往東廣場去,我們乘坐的動車檢票口是22號,走東廣場,從東進站口進去近一點。
“媽,我們走這邊,近一點。”母親跟著我,到自動扶梯前我伸手準備攙扶著她,母親推開我的手,輕聲說:“不用了,現在我會乘電梯了。”我點點頭,站在母親后面,望著母親自然地將手搭在扶手上,我鼻子一酸。生病前母親最遠只去過縣城,動車沒坐過,城市沒去過,甚至站在自動扶梯前會瑟瑟發抖,如今卻能熟練乘坐自動扶梯了。這些“熟練”“見識”卻是用她的病痛換來的。我寧愿她一輩子做那個沒有出過遠門的老太太,寧愿她一輩子做個在車站里暈頭轉向的鄉下人,寧愿她一輩子做那個不敢邁步上電梯的我的母親。
回程的動車上,我讓母親坐在臨窗的位置。天色又慢慢暗下來了,母親不像來時那樣話多,只是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江河、村莊、城鎮和遠山。過了幾個站臺后,母親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地對我說:“這趟車停靠的站是不是少一些。”“嗯,要少停三個站呢!”她眼睛立馬亮了,全無倦意:“那,我們能早二十幾分鐘到家了。”
母親的話猛得觸動了我,不識字的母親不會講道理,沒有自己的追求,她的心里裝的卻是那個大如天的“家國”的家。每一次出門,母親總是磨磨蹭蹭,理由千萬個,想慢一點再慢一點,想看一會兒再看一會兒,放心不下那個她經營了一輩子的巢。可是一旦踏上歸途,她又像一只歸心似箭的候鳥,算著時間,數著站點,希望早點歸巢,繼續經營好這個家。
夜色越來越暗,動車越來越快,母親安心地睡著了。親愛的動車,請開得再穩一點,讓母親多休息一會。我不去想今后的事,我只想這樣挨著母親坐著,再長一點,再長一些。
(作者: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