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鐵路工作證封皮早已磨出毛邊,邊角處還留著我小時候用蠟筆涂的歪歪扭扭的 “火車”。翻開證皮,里面夾著張泛黃的黑白照片:二十多歲的他穿著洗得發白的鐵路制服,肩章上的銅扣擦得锃亮,站在鷹潭站的蒸汽機車旁,身后是掛著 “鷹潭 — 上海” 木牌的綠皮火車,笑容明亮得像站臺頂棚那盞長明的白熾燈。作為鷹潭鐵路局的老客運員,他在綠皮火車上跑了三十多年,最常跟我講的,是1989年參與打擊重大盜竊搶劫團伙的那段日子,每次講起,都要就著桌上的鷹潭老白茶,佐上兩塊酥脆的燈芯糕,那是他當年跑車時,常從車站旁的 “李記點心鋪” 買的零食。?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鷹潭站,是鷹廈鐵路和浙贛鐵路交匯的樞紐,特等站的站臺總是擠滿南來北往的旅客。站外的林蔭路上,挑著擔子賣鷹潭米粉的小販穿梭不停,煤爐上的鋁鍋冒著熱氣,酸豆角和辣椒油的香味能飄到站臺里;拐角的 “王記修表鋪” 門口,老掌柜總坐在小馬扎上,一邊修表一邊聽廣播里的鐵路調度消息;還有賣炒貨的、縫補衣物的、寄存行李的,各色小攤沿著站臺外墻擺成一溜,構成了鷹潭站最鮮活的煙火氣。?
那時爸爸值乘上海到福州的377次列車,這趟車要跑十多個小時,車廂里沒有空調,夏天像密不透風的蒸籠,車頂的小電扇轉起來 “吱呀” 響,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冬天則四處漏風,車窗玻璃上結著冰花,他值夜班時,得裹著厚重的軍大衣,還得時不時搓手跺腳取暖。每次跑車前,媽媽都會在他的帆布包里塞兩個保溫飯盒,一個裝著炒青菜和臘肉,一個裝著熬得濃稠的米粥,“跑長途餓不得,站上的盒飯貴,還沒家里的實在。” 爸爸的制服永遠沾著兩樣東西:一是煤煙,蒸汽機車路過時,煤灰會飄進車廂;二是汗漬,來回巡查車廂時,汗水能把制服后背洇出一大片。“那時跑車全靠腳底板,一節車廂118個座位,來回走一趟就是百十米,一天下來能磨破襪子。” 爸爸總說,客運員的眼睛得像探照燈,既要幫老太太找遺失的包裹,給哭鬧的孩子遞糖果,還得留意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旅客帶著家當出門,咱們得替他們把好關。”?
1989 年春天開始,鷹潭地區的氣氛漸漸緊張起來。那年4月,爸爸從上海跑車回來,剛下站臺就看見 “李記點心鋪” 的李叔蹲在門口抽煙,眉頭皺得緊緊的。“昨晚貨場又丟東西了,聽說少了兩箱軸承,值不少錢呢!” 李叔的聲音壓得很低,手里的煙卷燒到了過濾嘴都沒察覺。爸爸心里一沉,他前幾天在列車上,剛幫一位從福州來的商人找回被偷的手提包,包里的合同和現金倒是沒丟,但包鎖被撬得稀爛。?
后來他才知道,那段時間,列車上丟行李的旅客越來越多。有次他在餐車整理旅客遺失物品,光是被撬開的手提箱、背包就堆了半桌,有的箱子里的衣物被翻得亂七八糟,有的則連里面的糧票、現金都被洗劫一空。更讓人揪心的是,鷹潭南站貨場接連被盜,30多起案子案值高達23萬元,那時普通工人一個月工資才幾十塊,23萬元對老百姓來說是天文數字。后來連公路上都出現了暴力搶劫,有位拉著板車賣水果的大爺,在去郊區的路上被搶了所有貨款,哭著到派出所報案,一時間,鷹潭站周邊的居民和常坐車的旅客都人心惶惶。?
鐵路公安分處和地方公安很快組成聯合專案組,民警們天天泡在貨場和車站,排查可疑人員,但狡猾的歹徒像 “泥鰍” 一樣滑,采取 “警察來躲、警察走犯” 的戰術,民警在貨場巡邏時,他們就躲在附近的棚戶區;民警一撤,他們就摸黑出來作案。案子拖了一個多月沒進展,爸爸每次在站臺看見民警們疲憊的神情,都想著能為他們做點什么。?
7 月初的一個雨天,鷹潭下著連綿的梅雨,站臺地面滿是積水,旅客們撐著傘,小心翼翼地踩著站臺邊的石板路上車。377次列車剛駛離鷹潭站,車廂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哭喊:“我的包!我的包不見了!” 爸爸趕緊跑過去,只見一位穿著碎花布衫的大嫂抱著個三四歲的孩子,坐在座位上哭得渾身發抖,孩子也被嚇得跟著哭。“同志,您別慌,慢慢說。” 爸爸遞過去一條干凈的手帕,又把自己的軍大衣披在大嫂身上,車廂里的風帶著雨絲,吹得人發冷。?
大嫂哽咽著說,她是從鷹潭鄉下趕去福州給孩子看病的,布包里裝著攢了半年的血汗錢,還有醫生開的轉診證明。“那錢是借了好幾個親戚才湊齊的,沒了錢,孩子的病可怎么辦啊……” 爸爸的心像被揪了一下,他蹲下身,仔細查看大嫂的座位:座位底下有枚新鮮的鞋釘印,釘尖朝上,像是鞋底脫落的鞋釘蹭在地上留下的;行李架角落沾著半截藍色尼龍繩,繩頭還帶著被扯斷的毛邊。“這伙人手法跟之前貨場失竊的痕跡有點像。” 他突然想起前幾天聽民警說,貨場被盜現場也發現過類似的藍色尼龍繩,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從口袋里掏出工作手冊,用鉛筆把鞋釘印的形狀、尼龍繩的顏色都畫下來,又詳細記下大嫂的乘車信息,下車后第一時間跑到車站派出所,把線索交給了辦案的張警官。?
從那天起,爸爸成了專案組的 “編外偵探”。他利用值乘便利,悄悄觀察車廂里的常客,尤其是那些總在鷹潭南站上下車、行李包沉甸甸卻沒有托運單的人。每次跑車前,他都會先去 “王記修表鋪” 跟老掌柜聊兩句,老掌柜眼尖,每天看的人多,知道不少車站周邊的新鮮事。有次老掌柜跟他說:“最近總看見三個男的,背著黑色的大包,在南站貨場附近轉悠,還問我貨場晚上幾點鎖門。” 爸爸把這消息記在心里,第二天值乘時,果然在377次列車上看到了這三個男子,他們坐在車廂連接處,不跟人說話,眼神總往旅客的行李上瞟。爸爸假裝給他們遞熱水,趁機留意他們的鞋子,其中一個人的鞋底,正好缺了枚鞋釘,跟大嫂座位下的鞋釘印完全吻合。他趕緊把這幾個人的體貌特征、座位號都記下來,下車后立刻報給了張警官。?
那時列車廣播里常提醒旅客看管好財物,爸爸每次播報都特意加重語氣,“請各位旅客保管好隨身攜帶的貴重物品,特別是現金、車票和證件,如有異常情況,請及時聯系列車工作人員。” 播報時,他的眼神會掃過車廂每個角落,像是在跟旅客傳遞安心,也像是在對暗處的歹徒警告。有次一位老奶奶因為擔心行李被盜,全程抱著裝著退休金的布包,連飯都沒心思吃。爸爸看在眼里,把自己的飯盒遞給老奶奶,又跟她聊起家常,“您放心,有我們在,肯定不讓壞人得逞。” 老奶奶感動得直抹眼淚,“你們鐵路職工真是好人,比親人還貼心。”?
7 月25日,歹徒更是囂張到在南站貨場盜走 16只汽車輪胎 “示威”。那天爸爸休班,本想陪我去鷹潭公園玩,前幾天我跟他撒嬌,說想去看公園里的猴子。早上他剛幫我梳好小辮子,準備出門,單位的電話就打來了。“有緊急任務,需要你去377次列車配合偵查。” 電話里的聲音很急促,爸爸二話不說,拿起帆布包就往外走,臨走前摸了摸我的頭,“乖,等爸爸忙完,下次一定帶你去公園。”?
原來專案組通過特情人員摸到線索,歹徒可能要在377次列車上轉移盜來的輪胎,需要熟悉車廂環境的職工配合偵查。爸爸主動請纓,換上便衣,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一條灰色長褲,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旅客。他端著個裝滿熱水的搪瓷杯,杯身上印著 “鷹潭鐵路分局” 的字樣,在車廂里來回走動,假裝給旅客添水,實則留意那幾個可疑男子的動向。遇到需要記線索時,他就悄悄把信息記在掌心,比如 “3號車廂連接處,男子穿黑色夾克,手里攥著藍色尼龍繩”,等走到車廂角落,再趕緊抄到工作手冊上。?
轉機出現在7月29日。專案組掌握了歹徒要在白露鄉的一家摩托車修理店銷贓輪胎的消息,決定當天實施抓捕。爸爸的任務是在車站廣場維持秩序,防止歹徒乘火車逃竄。那天清晨五點多,天剛蒙蒙亮,他就騎著自行車往車站趕,路過 “李記點心鋪” 時,李叔已經開了門,看見他就喊:“老張,要不要來塊燈芯糕?今天剛做的!” 爸爸擺擺手,“下次再吃,今天有急事。” 李叔笑著把一包燈芯糕塞進他的口袋,“拿著,墊墊肚子,別餓壞了。”?
到了車站廣場,爸爸特意穿上最舊的制服,這件制服的袖口已經磨破了,他覺得這樣更像個普通的值班職工,不容易引起歹徒注意。他混在旅客中,一邊幫拎著大包小包的旅客找候車區,一邊留意有沒有形跡可疑的人。上午十點多,遠處突然傳來幾聲清脆的哨聲,那是專案組約定的抓捕信號!爸爸立刻繃緊神經,目光掃過站臺入口。很快,兩個男子慌慌張張地從廣場東側跑來,頭發亂蓬蓬的,外套都沒穿好,直奔站臺方向。?
“同志,車票看一下。” 爸爸立刻上前攔住他們,臉上帶著平和的笑容,心里卻做好了應對準備。其中一個高個子男子眼神躲閃,支支吾吾地說:“沒…… 沒買票,我們就是來送人的。” 另一個矮個子男子則想繞開爸爸,往站臺里沖。爸爸見狀,順勢抓住高個子男子的胳膊,他年輕時在部隊練過擒拿,手上很有勁兒,高個子男子掙扎了幾下,根本掙脫不開。很快,辦案民警趕了過來,將兩個男子制服,從他們身上搜出了還沒來得及轉移的贓款。?
后來爸爸才知道,這伙以 “波聶” 為首的團伙,一共有八個人,都是鷹潭當地無業人員,他們熟悉鷹潭地區的鐵路、公路路線,白天藏在白露鄉的棚戶區里,晚上就出來作案,在貨場偷鐵路物資,在列車上偷旅客行李,甚至在公路上攔路搶劫,鐵路公路來回切換,以為這樣就能躲避打擊。可他們沒想到,不僅有民警日夜追查,還有爸爸這樣的鐵路職工、“李記點心鋪” 李叔這樣的普通市民幫忙留意線索,最終還是栽在了公安和群眾織就的天羅地網里。?
破案那天,鷹潭站的廣播里播報了案件告破的消息,候車室里的旅客們紛紛鼓掌,有位提著籃子賣雞蛋的大娘,特意走到爸爸身邊,塞給他幾個熱乎乎的茶葉蛋,“同志,多虧了你們,以后出門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 還有位常坐377次列車的大爺,拉著爸爸的手說:“我上次在火車上丟了老花鏡,還是你幫我找回來的,你們鐵路職工真是老百姓的貼心人,這下出門終于能踏實了!”?
案件告破后,爸爸收到了鐵路公安的感謝信,信紙是淡藍色的,上面蓋著鮮紅的公章。他把信折得整整齊齊,夾在工作手冊的最后一頁,從不跟人炫耀。倒是有次清理舊物,我翻出他當年的工作手冊,里面除了記著旅客遺失物品,比如 “7月5日,377次列車,5號車廂,旅客遺失黑色皮包,內有糧票20斤”,還有幾頁密密麻麻的線索記錄,甚至畫著歹徒可能藏身的白露鄉村落草圖,線條歪歪扭扭,卻標注得很詳細。手冊末尾,爸爸用鋼筆寫著一句話:“旅客把信任交給鐵路,我們就得把安全還給旅客。”?
如今鷹潭站早已換了新貌,蒸汽機車變成了飛馳的復興號,綠皮火車也大多被空調列車取代,站外的林蔭路變成了寬敞的柏油路,“李記點心鋪” 和 “王記修表鋪” 雖然還在,卻也翻新了門面,用上了電子收款碼。但爸爸總愛帶著我去老貨場走走,那里還保留著幾段舊鐵軌,鐵軌旁的老水塔上,“鷹潭南站” 的紅色字樣雖然褪色,卻依舊清晰。?
每次站在舊鐵軌旁,爸爸都會指著遠處的高鐵站,跟我講當年的故事:講幫大嫂找回救命錢后,大嫂后來寄來的感謝信,信里還夾著張孩子康復的照片;講跟專案組民警一起排查線索時,民警們給他帶的熱包子;講案子破了那天,“李記點心鋪” 的李叔特意做了一大盤燈芯糕,分給車站的職工和民警。“1989年那陣子雖然苦,天天跑車累得倒頭就睡,但心里踏實。” 爸爸的聲音很輕,卻帶著滿滿的自豪,“從那時候我就明白,鐵路工作不只是開關車門、報站檢票,更是守護千萬家庭的平安,守護這車站內外的煙火氣。”?
爸爸的青春,留在了轟鳴的綠皮列車上,留在了鷹潭站的晨光暮色里,留在了那些幫旅客找行李、遞熱水、記線索的平凡瞬間里。那些藏在綠皮車廂里的堅守與勇敢,那些跨越鐵路與地方的協作與信任,那些混雜著米粉香、燈芯糕甜的煙火氣,就像鷹潭站永遠亮著的信號燈,在歲月里閃耀著正義與溫暖的光芒,也教會了我什么是責任與擔當,就像爸爸常說的,平凡的崗位上,也能做不平凡的事,守護好身邊的人,就是守護好生活里最珍貴的光。
(作者:王蓓)